陳凡走進書房,見大衛已張開眼,灰綠眼珠中有惶惑神色。陳凡落淚。

此生第一次,她摸大衛的臉,對他說話,忽然發覺,聲音是連自己都沒聽過的樂觀:

「你中毒,是我錯,讓你誤食毒物,但運氣真好,中西醫保住了你的心腦,暫時無法動彈。這個國家你並不熟悉,很久之前,曾存在過一件美好的事,叫作“義”。意思是說,即使你我素不相識,我也不會棄你不顧。你向我求親,真有眼光。在洞房花燭之前,我總要教會自己,如何讓我兩有模有樣,不失禮於人前人後。」

她拭去大衛的口涎,思索著,對他說:「大夫說,你可以吃粥。魚肉粥很好。我童年隨家父出使西歐,沒纏小腳,所你不要小看十八歲的力氣和擔當。」

對他說話,竟讓她有種奇異的舒坦,彷彿千斤重擔已卸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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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衛收購石頭當鋪有功,陳凡請了鄰人擔抬,把大衛與自己的箱籠裝在人力車上,回石頭胡同。

石掌櫃已辭工回廣西了。他捎信來,說穿越嶺南,會在英國人租借的半島終老。

二掌櫃的是第八號當鋪派來的,陳凡訓練他以筆硯寫當票。她寫出一手漂亮的古體英文,二掌櫃的在琉璃廠收帳時,出示了當票,竟有人出價要買回裝裱。

又有人發現她的小楷扇面,菜單斗方,水墨繪寫花草,與宮中流出的繆嘉蕙作的一批,幾乎完全相似。哦,原來是繆姑太的後人。二掌櫃將她字畫寄售,得到的筆潤,竟讓石頭當鋪的融資獨立,不再依靠第八號當鋪的支援。

陳凡把大衛帶在身邊。他在太師椅上,腰背以毯墊支持。陳凡在辦公時,回頭看他:「現在我們食有魚,出有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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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的時間,她定期請人修剪他的頭髮,留聲機放著室內樂,大衛傾聽著。

她為他細心修臉,剪指甲,洗熨,按摩他的四肢。熬煮西鶴年堂買來的藥材,一匙匙餵他。在他面前佈下西洋棋,他聚精會神地看,而她期待著手指能動一動。溫習時,她讀報紙與書本給他聽。熟悉的歌劇響起,她期待他張口隨聲唱。

她知道他活著,有思維,有感受。很累很累的時候,她伏在他膝上睡著。他現在是肉身的囚犯。兩人同時學著交感溝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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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頭當鋪的朝奉是個小姑娘,東主殘障,因而麻煩不斷。

有無賴上門,見櫃上的姑娘,忽爾抽刀砍斷自己手指,慘笑:「可以當幾文?」

一眾大嘩,卻觀望,隱隱幸災樂禍,看陳凡怎生應付。無人主持公道。

此時,卻進來一個戴笠提籃的小媳婦,趨近一看,笑道:「斷指的好漢,借一步說話。」

小媳婦揭去笠子,原來是梅伶。她與無賴耳語,只見對方變色,立即出門。梅伶追上,塞了些錢鈔給他。當客均莫名其妙,竊竊私語。 

梅伶近前拾起血淋淋的斷指,詫道:「咦,豬尾巴?」

陳凡感激說:「快請進來說話。」

梅伶笑嘻嘻,小聲說:「只消說一句:不如咱們都下個注,看你有無膽色再砍一根,輸的錢都歸你,你看可好。這些當客,有人買敢,有人買不敢,老兄輸定了。那人馬上走。」

「好本領,讓人下台階。」

「我販真假古董給西洋人,嫁薩比後,行頭都還了乾娘。來向你租借過期未贖的好衣裳,湊成廿七件晚禮服可也。」

陳凡駭笑:「做甚麼要廿七件。據說你把痰盂當臉盆賣給洋人?」

梅伶笑:「有些人是誓死都不看說明書的。但他們要看仲介穿樣料上乘的衣裝。」

此刻,有人在櫃上嘈著要當字畫,陳凡接過,被大聲惡罵:「臭丫頭手腳輕點,絹本易碎,我這是海內孤本,你賠得起?」

梅伶颼颼颼捲起,一手扔出去:「敝押不接受你那唐伯虎仿畫假字,你另請高明。」

對方懾於她的江湖膽色,不禁堆笑,道:「那仿的也有價錢,貴大押不妨出價。」

梅伶說:「買賣怎能同家僕做?請你主人上門喝杯茶,大家聊聊幾件你家的真假字畫。當押是上等行業,清雅第一,買賣不成格調在,明不明白?」哼一聲,對陳凡耳語:「全部欺善怕惡。」

對方唯唯諾諾,梅伶說:「這是五兩。」一手取過絹本。

陳凡說:「你真是我本命盒裏的玫瑰。有無興趣做掌櫃副手?」

梅伶轉身,看見椅上的大衛,大吃一驚。一把抓起陳凡的手掌,看了一眼,短指甲,掌心已起老繭。

陳凡笑了:「你還想怎樣?總要先殺出一條血路再說。」

梅伶說:「米勒老板如此,怎能與你成親?」

陳凡道:「我年紀不大,難道不就是住在一塊兒?我天天替他抹身子。」

梅伶再吃一驚:「他沒碰過你?你不知懷胎是怎麼回事?」湊近陳凡耳邊說了兩句。陳凡面紅耳赤。

梅伶見狀,嘆口氣:「你讓我當partner。我舌戰群雄,你鑑別真假,可好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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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單元故事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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